廉价劳动力,在长达3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是中国制造业的优势。如今,这一优势正在加速消失。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进了工厂也不愿意长待,工厂则不停地招聘,以短期的高工资吸引工人,却进一步提高了年轻蓝领的流动性。如此循环,工厂用工成本抬升,工人也失去了实现职业进阶的机会。
主动选择做“临时工”
小华找到一份新工作,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这是一家在苏州工业园区做显示屏的外资电子厂,早8点到晚8点,每天工作12个小时,合同签两个月,工资日结,每小时24块钱。小华知道,眼下的4月是生产淡季,这个价格还算可以。现在,小华坐在一个塑料凳上,等着接他去工厂面试的车。
在他的四周,都是劳务中介店,上午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没找着工作的人四处走动,找着工作的人就坐在店外的凳子上,三三两两,或者说笑,或者沉默。位于苏州工业园区斜塘街道敦煌路上的联丰广场,正因为这些扎堆的劳务中介公司,人气增加了不少。在商场的一楼,大部分门脸被中介占据着,这些店面积不大,摆上几张桌椅后,人就得往外挪。店里除了招聘信息,也提供材料复印、免费拍照、行李安置等服务。
龙哥是给小华介绍工作的中介人员,他看上去40多岁,中等身材,微胖圆脸,和小华隔着一张简易桌站着。桌上放着一沓A4纸,龙哥示意我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把A4纸往我面前一推,然后低头继续看手机。
纸上密密麻麻印满了工厂的招工信息。苏州本地的工厂以电子厂居多,它们的招聘信息大多简短,除了年龄、工资待遇、上下班时间外,会再额外备注几条,比如要穿无尘衣,有文身、烟疤的人不要等等。也有周边地市的工厂来这里招人,这些工厂通常会多费些笔墨,比如一家无锡的电动车厂,要找18到38周岁的男女普工,承诺第一个月保底工资元(28天班),第二个月~1万元,要求最少干三个月,也可以长期干。这家工厂用来吸引人的条件是:“站立式工作,人性化管理,主要工作是组装电动车,一人一个岗位,上班可以听歌,只要不耽误干活儿就可以”,以及“免费两顿工作餐,吃饭时间都是半小时”。
“现在人不好招了。”龙哥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嘟囔了一句。小华没接茬儿,他还在盘算着,“一个月个小时,两个月就是个小时”,按每小时24块钱计算,两个月后他可以拿到1.44万元,扣掉税以后,到手的钱也足够让他满意了。
据官方统计数据,“90后”“00后”新生代工人已经成为工厂蓝领中的主力军(黄宇摄)
小华是甘肃人,年出生,瘦瘦的,声音纤细,穿运动服、运动鞋,脸上戴着一个大了一号的口罩。虽然年纪轻轻,但他的工作经历可谓丰富。他对如何售卖自己的劳动力很有一套,知道一年当中什么季节工价最高,什么季节最低。他还知道,“工厂一般是在初七复工,那会儿进厂非常好进,只要你去,不用面试,直接上”。
今年大年初一,小华一个人开着车从甘肃老家到了苏州,进了他一直想去的“京东方”。“那边工资待遇、吃饭啥的都好,还有半小时的抽烟时间,一天给你算4个小时的加班时间。”他唯一无法忍受的是穿无尘衣,那衣服把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而且很多是上一个工人穿过的,味道很大。几天后,小华就浑身起红疹,他选择了离职。小华现在找工作时给自己加了一条准则,就是不穿无尘衣。他刚找到的这份新工作符合这一条。
小华初中毕业后去了职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他还在工地做过小工,只干了一周,他就溜了。他换了很多份工作,如果电子厂不算,里面没有一份能和他学的计算机专业扯上关系。小华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混个毕业证”。龙哥接待的求职者里,像小华这样的中职生很多,大专生或者本科生也不稀奇,因为反正他们都要去生产线。“一些工厂反而不喜欢学历太高的,觉得你一个本科生来做普工,不稳定。”可问题是,他们做的本来就是临时工,用小华的话说就是,“干不爽可以随时撤”,哪有什么稳定可言。
在龙哥推过来的那沓A4纸旁,还有一张详尽的工资单,被人摸来摸去后,纸的边缘已经起了毛。上面记载了五六十个工人的工资收入,全都有名有姓,排在第一位的人姓肖,似乎是个男性,他那个月的工时最长,达到了个小时——这意味着,如果不休假,他每天工作的时长接近11个半小时——他当月的工时工资为元,另外还加了15个夜班,得到元的额外补贴,扣除工伤保险和个税,实发工资为.64元。排在最末尾的人姓武,是个女性,她的工时是个小时,夜班数量为14个,那个月她能拿到手的工资是.86元。
小华说,上面的人都是临时工。他还说,干临时工比正式工划算,不用交社保,到手的工资更多。他不知道的是,在现有的《劳动法》框架里,已经不存在“临时工”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非全日制员工”。但根据后者的法律定义,劳动者在同一用人单位平均每日工作时间不能超过4个小时,每周工作时间累计不能超过24个小时。显然,大部分工厂都做不到这点。
不管怎样,在年4月初的这个上午,小华半小时内对我有了信任。他试图说服我和他去一家工厂,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自己在联丰广场附近租的那个单间腾一半给我,相应地,块钱一个月的房租也能让我分摊一半。这个计划的确不错,我找不到别的理由拒绝他,只好跟他摊牌,其实我不是来找工作的。
位于金鸡湖畔的苏州工业园区,自年以来已经发展成为中国最成功的工业园之一(视觉中国供图)
在工厂密布的工业园区内,有四五个联丰广场这样的劳务中介聚集地。因为园区的电子厂多,对求职者的年龄有一定的限制,所以来这里找工作的年轻人居多。不过说起年轻人,龙哥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往往都是又想工资高,又想工作轻松,一个大男人,不能站着工作,不想上夜班,不穿无尘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且他们往往看得比较短,今天做今天就想拿到钱,就跟网上说的‘三和大神’一样,反而正式工没人愿意签。”龙哥指责的人里,当然也包括小华。不过,小华并不生气,他眯着眼睛笑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来接工人的车到了,有人叫走了小华。我慢了几步,再跟出去时,只看到停在路旁树荫下的几辆微型面包车,有人在树下拿着身份证挨个儿点名,被点到的人一个个往车里钻。我没看见小华上的是哪辆车,如果龙哥说得没错,面包车应该会把小华拉到工厂门口,他就在那里接受面试。
这样的面试过程极为简短,除了核对身份,看一下肢体是否健全,可能还会让他辨认一下英文字母,做几道数学题。不出意外的话,当天下午,小华就可以上岗了。7天后,他将会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工资。
工厂缺人:供需关系早已倒挂
何建对自己车间里的年轻人既有点不满,又无可奈何。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做一天算一天,没我们以前干活儿卖力,也不好管理,你说话他根本不听。”但何建希望多一些年轻人能留下来,因为工厂现在的问题是,临时工的比例太高了,车间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开,人事部不断地补充新人进来,非常影响生产的稳定性和效率。
43岁的何建,是“天佑电器”的车间主管,他已经为这家工厂工作了15年。他的经历体现了一个工人有可能的晋升之路,虽然多数工人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在一家工厂走完这条职业发展之路。何建有着长脸形,留短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一点儿。他管的车间有6条产线,都是装配线,一共有多个工人,但只有五六十个是正式工,其余都是像小华这样的临时工。“如果一条线都是正式工的话,一天能做台。如果用临时工的话,起码少两三百台。正式工不管换线、拿料,各方面都更熟悉,动作更快。”何建告诉我,工厂每天都会给每个车间下发生产计划,如果完不成,车间主管就要负责。当特别缺人的时候,何建这个主管也得上产线。
在天佑电器的生产车间,穿休闲服装的临时工和穿工装的正式工在一起工作,临时工的数量已经超过正式工(黄宇摄)
年出生的何建是山东临沂人,读完初中后,学过泥瓦匠,后来又学了木匠,跟着村里人给人盖房子、做木工,工钱最低的时候一天才5块钱。16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出远门去连云港打工,在工地干了半年,老板没发工资就跑了。后来,他又到了江阴的工地干木工,从三楼摔到了二楼平台上,虽然只擦破了皮,但从此不敢再上房顶。
于是,5年,何建跟着老乡到了苏州。他在苏州进的第一家工厂是一个塑胶厂,也是中介介绍的,但因为气味太大,他觉得对身体不好,干了一年就辞职了。6年,何建进了刚成立不久的天佑电器,当时的厂房还在苏州高新区。干了两年操作工后,因为表现好,何建被提拔为班组长。何建在厂里爱琢磨,有新机器到了,自己主动去看操作指导书,很多东西别人搞不懂,他一上手就会了。这可能多少跟他学木工有点关系。后来,他被调去做维修工,拆修问题机器。再过几年,他升为副线长、线长。年,何建当上了车间主管。
这条职业晋升的路,何建走了11年,给他带来的回报是,月工资从最初的来块涨到现在能有1万元上下。他获得了作为主管在车间里的权威,但也有着比普通工人更大的工作压力。
天佑电器的厂长周智国和何建岁数一样,他是苏州吴江人,从江苏大学机械设计专业毕业后,先到外资企业摸爬滚打了一阵,可算是在外资工厂里成长起来的第一代职业经理人。但是如何招到工人,是身为厂长的周智国现在最头疼的问题之一。“如果能帮我们拉来人,一个工人能够返费一两千元,甚至高到三四千元。去年特殊情况下,工厂实在招不到人,返一万块的都有。”周智国抱怨说,现在招聘的成本越来越高。
缺人,在一些季节会蔓延至全产业链,一家工厂工人短缺,很可能造成整条供应链的肠梗阻。这种情况在去年疫情之下不断上演。“我们招不到人,供应商更招不到人。一个吸尘器有块料,上游哪一块料供不上,下游就没办法生产。旺季的时候,我们有时会派工人去供应商那里帮忙生产,疫情时我们甚至在自己的厂里做起了开关。”周智国的工厂主要做组装,这几天春季产品生产刚刚结束,整个工厂还有多人,比高峰时少了两三百人。
天佑电器是科瓴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位于苏州工业园区北部、阳澄湖南岸,主要生产吸尘器和园林工具。他们的产品主打海外市场,虽然在国内知名度不高,但在欧美市场占有一席之地。我去探访了天佑电器,在那里看到,工厂的生产线上有不少人都穿着自己的衣服,和旁边穿工装的人形成了两个群体。而没穿工装的人就是小华这样的临时工,一般只做两三个月。
2月27日,求职者在苏州一场招聘会上与招聘单位洽谈(王建康摄/视觉中国供图)
按理说,像天佑电器这样的以组装线为主的劳动密集型工厂,使用临时工似乎并不全是坏事。我在工业园探访的另一家工厂,是生产空气净化器的贝昂科技,也是主打海外市场,它的人事部负责人告诉我:“临时工不需要工厂承担社保等费用,虽然他们到手的工资可能比正式工高一些,但实际上平均一个工人可以给工厂节约5%~10%的成本。”贝昂在苏州的工厂只有多人,以组装为主,技术含量不高,工艺和工序也相对简单,容易上手,所以用临时工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据了解,贝昂的工厂里,临时工和正式工的比例现在是2比1,一个正式工配两个临时工。
但这只是事实的一面。一位在头部人力资源公司负责招聘的经理告诉我,大部分企业都希望自己的员工做的时间越长越好,短期工只能临时应对一些暴增的订单,但是暴增过后,工厂还是需要一部分人留存下来。“这涉及到工厂如何规划临时工和正式工比例的问题,每个工厂都需要根据自己的生产特点制定一个合适的比例,但现在的劳务市场让很多企业没办法好好规划。”
招不来和留不住
我所看到的制造业工厂缺人,并不只是发生在苏州工业园。在近10年的时间里,这其实已经是中国制造业工厂内广泛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分为两面来看,一面是招不到人,另一面是留不住人。这两个方面虽然互有重叠,但揭示的问题是不同的。
招不到人,引发的问题是劳动力都去了哪儿?从一组统计数据来看:我国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在年达到峰值9.25亿人,从年开始下降,在年的基础上减少了万人,这是劳动年龄人口的首次下降。此后每一年,劳动人口规模都在大幅度下降,年减少万人,年减少万人,年减少万人……有研究预测,到年,劳动年龄人口将保持在8亿人左右。而其中的农民工,尤其是青年农民工的数量下降最快,从8年到年,全国16~20岁与21~30岁年龄段的农民工数量,分别从万人与万人,下降到万人与万人。
人口红利消失是一个大背景,还有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原因就是“服务业抢人”。随着前些年数字经济的兴起,劳动力从制造业流入服务业。年轻劳动力更愿意去做外卖员、快递员、主播,而不是进入工厂,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不同口径的统计数据表明,近几年来,每年都有上百万工人流入外卖、快递行业。
“年轻人更愿意去跑外卖,不只是出于收入的考量,其实也是想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他走进餐厅也好,每天和顾客打交道也好,包括他使用的工具等等,都是更接近城市生活的。而且他在空间移动上更为自由,这种自由是工厂无法提供的。”Boss直聘研究院院长常濛提醒我,工厂沿用的还是多年前发明的泰勒式工作制,其经典特征就是把工序拆解得极其明确、极其精细,每一个环节都要保证效率,追求质量最大化,错误最小化。这注定它要在时间和空间上对人进行严格控制,身处其中的工人就会产生一种被疏远、被异化的感觉,而新生代在社交和情感方面的需求又比上几代人要强烈得多,所以很多年轻人在工厂和外卖员之间选择了用脚投票。
但如果只是怪罪服务业抢人,在苏州市人力资源服务行业协会会长、英格玛人力资源集团董事长庄志看来,也并不可取。“制造业的人员流向服务业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关键是制造业如何提升自己的就业吸引力。”
英格玛人力资源集团董事长庄志(黄宇摄)
前不久,庄志参加了苏州高新区一个大型企业座谈会,会上有十多家苏州高新区用工规模较大的企业。“我听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大家都在跟政府抱怨找不到人,但很少有企业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招不到人呢?是不是跟你自身的吸引力、岗位竞争力弱有关系呢?大家以前都习惯了大进大出,需要人的时候就拼命招,不需要人的时候就无情地把工人淘汰掉,根本不关心他们未来的职业发展。对这样的企业,员工当然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庄志认为,企业除了要想办法拓展招聘渠道外,也要思考如何改善工作环境,包括后勤保障、人文关怀等等,要帮助员工学习成长。
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人招过来后,工厂怎么留住人?在天佑电器的车间主管何建这一代工人里,因为人比岗位多,工厂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何建早先家里穷,兄弟姐妹多,一大家人都挤在一间房子里,他出来打工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多赚点钱,回家盖个新房。在厂里,他做事认真,加班无怨言,本来也和其他工友一样,想的也是什么时候能回老家,但这一干就是十几年,越干越觉得不可能回去了。
在天佑电器,临时工如果转正能获得元奖励。何建在产线上看到干活儿麻利、头脑灵活的,也会说服对方留下来。他通常会这样讲:“干正式工更有保障一些,从长远来看,加上‘五险一金’,收入其实更高,干好了,你还能往上升班组长,搞管理。”但这些话往往没多大效果,大部分“95后”和“00后”年轻人都不会留下来。
因为年轻人算的是这笔账:干临时工一个月能到手六七千元,正式工扣掉社保只有元左右,至于“五险一金”,眼前用处不大,退休的保障以后再说。即使从长远来看,像何建一样在一个厂里待上十几年,一路爬到了车间主管,年轻人会觉得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看来,何建仍然是个打工的,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在苏州租房住,退休后只能回老家。
另一边,其实很多工厂的心态也是复杂的。虽然招聘成本提高了,但在流水线上,工人的可替代性还是很强,这一点不会因为工人稀缺而改变。只是在现在的自动化条件下,这些岗位用机器来替代的成本仍然比用人工高。待到哪天机器成本比人工成本低了,这些没有独特技能的工人,并不会是工厂争夺的对象。要让工厂如庄志讲的那样,把工人当宝贝,真正改变对待工人的态度,在当下似乎并不现实。
技术工人的缺口近年不断增大,但年轻人从事技术工作的意愿却减弱,职业学校面临生源不足的压力(黄宇摄)
于是在制造业的人力市场上,情况似乎变成了现在这样:工人不断换厂,工厂不断换人,工人没有时间和耐心去沉淀经验和技术,工厂则失去了生产效率。而工人流动性越强,工厂用人的成本则越高,由此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这既会给制造业的发展带来负面影响,又会阻碍蓝领工人自身的职业成长,正如常濛所说:“新生代的蓝领群体流动性很强,虽然从宏观上看,人力资本的流动是一件好事,也代表着他们不断地在寻找新的机会,但问题在于,他们的流动目的性不强,地域、行业都跨得很厉害,岗位跨得更厉害,但都是在同一层打转转,很难实现突破。”
高级技工缺口,即使年薪50万
如何让劳动力的流动变得更有质量?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对于工人个体而言,如何让自己在职业中的不可替代性变得更强?如果你是一名蓝领工人,留给你的通道有两条:一条是管理,像何建那样,从操作工一路往上走,升到车间主管;另一条路就是精于技术,从普通的技术员变为技术骨干、高级技工。也有个别的出类拔萃者,能够创业成功。
高建刚走的就是第二条路。他是苏州人,出生在阳澄湖边的农村。年9月,他从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简称IVT)精密工程系毕业,是这所学校培养出来的第二批毕业生。那一届共有名学生,几乎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其中有8人因为成绩排名靠后而被学校仿效企业实行的末位淘汰制淘汰。
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校友高建刚(黄宇摄)
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于年5月2日成立时,是带着现实而紧迫的任务的。年,中国和新加坡两国政府合作,开发建设苏州工业园区。外资企业带着资本、设备和技术源源到来,外地农民则自发或者有组织地来到苏州,提供了廉价而丰富的劳动力。“但当时工业园区周边没有什么学校,外资工厂过来后很缺技术工人,在中新两国总理的推动下就创办了我们学校,当时在园区里,我们就成了技术人才主要的供给方。”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院长助理、党委副书记王寿斌说。
毕业时,高建刚放弃了几家外企的邀约,去了一家民营企业担任技术员。他学习的精密加工在当时还是一个很前卫的专业,因为工业园的财力支撑,IVT引进的设备、使用的软件很先进,许多工厂都没有。当时他去的那家公司正好买了这套软件,高建刚一去就可以直接上手。几个月后,他转去了新成立的合资公司,从技术员、工程师,一路升到了车间主任,被公司作为技术骨干重点培养。一年多以后,他当了经理,负责公司的整个模具加工业务。那时候,他刚刚毕业两年,当他的同学在别的工厂里一个月拿元工资的时候,高建刚的收入甚至比公司副总裁还高,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元。
“我们副总后来跟我说,他为什么会愿意付这么高的工资给我,原因很简单,因为没多少人懂这些价值几千万的设备。我一走,这些设备就动不起来,他去外面再找人也很困难,所以只能用我。”高建刚说。
高建刚是他们那届学生的校学生会主席,他说,在他认识的同学里,基本没有混得很差的,年薪大都在50万元开外,在苏州有房有车。他们的上一届,也就是IVT的第一届毕业生,总共有72名学生,机电工程系有一个班毕业后全部成功创业或成为企业总经理,被称为“总裁班”。在IVT的毕业生里,高建刚是第一个创业的。那时候他毕业才两年多,从那家合资公司出来后,2年,他以技术入股的形式跟他人共同创业,并担任了总经理。有了一定的积累后,3年,高建刚回了工业园区,创办了自己的模具加工厂。后来,IVT搞校企合作,高建刚接受学校的邀请,把工厂搬到了学校里,使用学校提供的厂房,也承担学生的实训任务。到9年,高建刚的工厂已经扩张到80多人的规模,成为多家大公司的供应商。
“那个时代确实给了我们机会,但我觉得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去冒风险,能不能吃苦。”高建刚说,有的机会,他抓住了,但有的也没抓住。9年,因为IVT要搬迁到新校区,高建刚的工厂只能临时找地方。那时正是苹果手机推出市场的头两年,模具行业迎来大爆发。但因为搬迁,工人流失,产能上不去,高建刚丢掉了一笔上亿的大订单。而那一批做模具加工的企业,有不少在那几年迅速崛起,有的已经上市。这是高建刚创业生涯里留下的一大遗憾。
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的课堂(黄宇摄)
眼下,高建刚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因为招不到技术工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设备闲置一旁。他的工厂慢慢恢复到了搬迁前的规模,现在有80多个工人,每年的人力开支在万元上下。据他介绍,按照现在的工资水平,一个从事精密加工的技术工人年薪基本都在10万到30万元之间,顶尖的工人可以拿到50万元以上。尽管薪酬水平不低,但高建刚还是招不到人。“招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不一样,你要去面试他,看他的技术、经验怎么样,之前干过哪些厂,适不适合这个岗位,而且还要看你给的工资能不能把对方挖过来。”
我采访过的不少HR和工厂主都说,其实要想真正成为一个能拿到高薪的技术工人,它的难度系数可能并不比“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低。而且技术工种,尤其是传统的技术工种,比如电工、焊工、钳工、车工等,身处的工作环境比流水线更脏,劳动强度更大,工伤发生率也更高。从一个新手到一个熟练工,再到一个高级工,没有五年八年很难成才,即使成才以后,他们得到的社会认可度也不高,从落户、孩子入学到继续教育,很少有政策会因为你是一名技术工人而予以优惠。所以,年轻人不愿意走这条路并不奇怪。
这也是高建刚这些年跟学生和家长打交道得来的感受。“我们那个年代招人都是朋友介绍,否则很难进来,现在基本上是求着别人干。从我们学校的招生情况来看,精密工程专业的学生越来越少。”高建刚说,从学校过来的学生只掌握了基础知识,开始只能打打下手,做操作工。“我们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一样,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是说你一毕业就是个人才,你在做的过程当中需要积累经验,你接触的材料也好,工艺、设备也好,牵扯的东西比较多、比较杂,需要不断地学习。但现在很多父母觉得自己的孩子读了个大专,毕业后上流水线做操作工,那就没什么意义。”
技工的培养需要时间的沉淀,而来打工的年轻人追求的是短期化。如今中国整个制造业的技工缺口越来越大。根据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李强的研究,第五次和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在过去长达10年的时间里,我国的工业产业虽然有了极大的发展,但技术工人占比由年的11.2%降为年的9.8%。近些年常被引用的另一组数据是,在日本的整个产业工人队伍中,高级技工占比40%,德国则达50%,而中国这一比例仅为5%,且这一比例十几年里都没有提高,全国高级技工的具体缺口虽然没有官方统计,但各种研究报告的估计都在千万级别以上。
正在加速往高端制造业转型的苏州,这些年也一直面临着缺少技术工人的难题,尤其是在智能制造、集成电路、数控机床等领域,高技能人才的缺口越来越大。像IVT这样的职业院校,工业园区也引进了不少,但还是难以解渴。王寿斌说,为了适应现在的产业需求,IVT也在积极调整专业,近几年新设了人工智能、集成电路等新的专业。但IVT自身在招生方面也面临着压力,受到高校扩招的影响,它们的生源质量有所下滑。
尽管如此,IVT毕业的学生就业从来不成问题。前两年分管过就业工作的党政办公室主任对我说,在每年的校园招聘会上,都是五六个岗位等一个学生。而王寿斌有更长远的忧虑。因为他们统计发现,学校的学生毕业后头两年,大部分都留在了苏州,但两年以后,留苏的比例下降到不足一半。既然技术人才有巨大的缺口,学校专门培养出来的学生为什么留不下来呢?
苏州工业园区职业技术学院的教学强调实践,把教室搬到了车间(黄宇摄)
在王寿斌看来,政府在引导方面做得还不够,虽然他们对技能型人才培养比以前重视得多,但思维还是没转变过来。“现在很多地方喜欢办职业技能大赛,对获奖者给予大力表彰、高额奖励,但这是一种偶然式的、树典型式的激励机制,而不是制度化层面的。”王寿斌说,“现在搞人才引进也是一样,我不客气地讲,很多人才计划都是一种人来疯似的做法,要看领导是不是高兴了,甚至不同地方要攀比,你奖一万,我奖两万。”
“不管哪个行业、哪个企业,人才结构都应该是纺锤型的,中间层占大多数。技能人才也是一样的,顶级能手一般都是极少的,特别差的也很少,中间这一层才是企业的主体。”王寿斌认为,如何让中间这些人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社会环境才是当务之急。
工人的上升意愿
何建、高建刚毕竟都是少数幸运儿,他们通过各自的努力,在制造业领域沿着不同的路径实现了职业的上升。但对更多蓝领工人来说,这条路实在漫长而曲折,没有多少工人有足够开阔的眼界和足够长久的耐心,帮助自己实现上升。
在高建刚觉得自己错失模具行业爆发的大好时机之时,王海军到苏州却觉得自己的所学无法致用。9年,王海军第一次来苏州。年出生的他也是山东临沂人,高中毕业后,他到青岛上了一所技校,学的是数控专业。毕业后,他被安排去了青岛一家大型工厂实习,干了一年多的操作工,也没找到转岗的机会。他听去过昆山的同事讲,苏州这边的模具厂多,应该可以找到专业对口的岗位,于是就到了苏州。
中介给他介绍了几家工厂,但他去了才发现,都不是中介说的那回事,厂里还是安排他去流水线。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需要积攒一些工作经历,就进了一家日资电子厂。干了一年多后,他又跑到工业园区做房产中介,因为这份工作看起来环境好、体面,但只干了一个月,就碰上政府对房地产市场推出“限购令”,只好又回工厂。这次,在他和面试官的争取下,他终于进了一家德国工厂的数控加工中心。他从基础的打孔、车螺纹开始,到后来能够熟练操控数控机床,将近10年时间,他的工资涨到了七八千元,但是天花板早已显现。他们车间一共有30多个基础技术工,再往上是技术骨干,这些骨干负责设备维修、程序调试,干的年限长,资历老,要跨过他们希望不大。王海军也想过换个工厂,但那时候,他正陷于麻烦当中。
年,王海军的妻子听信一个P2P项目的宣传,借钱放贷给别人,想从中赚取利差,最终却亏了十七八万元。对于这个小家庭来说,这是个极大的经济负担。可是为了还贷,王海军的妻子又去别的平台借钱,再次被骗。这让他们欠下了二三十万元的债。他们的孩子也在那时候出生了。王海军白天在工厂上班,下班后就去送外卖,到饭店当传菜员。后来有老乡照顾他,让他帮忙去上传电梯广告,每周传一次,部电梯,一个下午可以赚多块。孩子再大一点儿后,妻子也找了家工厂上班。两个人拼死拼活、省吃俭用,几年下来,才还清了大部分贷款。类似的事件,对如今的工厂工人来说,发生的概率并不小。社交网络上光鲜精致的吃喝玩乐,看起来没有门槛的网络借贷工具,很容易使他们的生活陷入各种危机。
还贷的问题缓解了,王海军一家又遇到新的问题。年,王海军花了32万元在吴中区胥口镇买下一套房子,加上装修总共花了40多万元。问题就出在房子上。因为他们买的是商用房,虽然当初开发商宣称那里是学区房,而且实行民水民电,入住前几年,小区里的孩子也都顺利地在附近的学校上学了,但从今年开始,胥口镇相关部门认定他们属于非法居住,不符合苏州市外来子弟积分入学的政策,拒绝给他们办理积分资格。王海军和邻居们非常气愤,他们一起去镇上、区里跑了好几趟,但都没结果。
能在苏州靠打工买下一套房子,对于第二代农民工王海军来说,已经殊为不易,这本来是让不少工友羡慕的事情。但他现在后悔了,他说自己买房的时候,胥口镇因为地处偏远,房价还很便宜,用这笔钱当作首付,其实可以在附近买一套住宅房。搁到现在,房子至少也值一两百万了,孩子上学也不会遇到什么阻碍,但他当时不敢贷太多款。
从普通工人成长为一名成熟的技术工人需要时间的沉淀,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黄宇摄)
王海军邀请我去他家,还叫来了几个邻居,希望借助媒体的力量呼吁一下。房子一进门是一个小厨房,再往里是一个客厅,他们说,每家每户的格局都一样,复式结构,分为上下两层,总共可用面积有六七十平方米。小区一共有7幢楼,住了上千户人家,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很早到苏州来打工、做小生意的人。
王海军夫妻俩现在带着孩子挤在客厅里,楼上的两间房被临时租给了在附近西点学校培训的学员。他给我们搬了凳子,就坐在进门的过道里,旁边的小餐桌上杂乱地堆着一些资料和教材。和身边的很多工友一样,王海军也想通过自考提升一下自己的学历。从年到年,王海军考完了大专,现在,他正在考专升本,还剩三门最难的课没有通过。但这阵子,他心烦意乱,很难看进去书。
9年刚到苏州时,王海军落脚在吴中区木渎镇沈巷村。这里曾经是苏州最大的城中村,因为离高新区近,周围工厂密集,房租便宜,很多外地人聚集到了沈巷。在鼎盛时期,沈巷容纳了四五万外来打工者,村中的街巷遍布商铺、餐厅,到了晚上,村子里挤满了人。也是在这一年,工友家园落地沈巷。它的创始人是广西人全桂荣,他厌倦了工厂生活,在沈巷租下一间民房,开了个简陋的公益图书室,免费借书给工友们,后来陆续开展各种工友活动。
王海军那时才21岁,对打工的生活充满了新鲜感。他办了园林卡,下班就去逛园林。他也是工友家园的活跃分子,文学小组的骨干,参与工友通讯的编辑,自己也动笔写了不少文章。在工友家园,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她那时大专还没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正在苏州的富士胶片厂实习。年,他们结了婚,搬到了胥口的小房子里,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顿下来。
“千万不要低估了年轻一代的蓝领,其实他们的上升意愿是很强的,矛盾在于他们缺乏通道,而且能力受限。”常濛认为,社会应该给他们提供更多的系统性资源。“虽然现在国家也有职业技能培训专项基金,做了不少培训项目,但还是没有一个特别系统化的体系。假如我是一个饭店服务员,我现在想去换个白领工作或者学门技术,我去哪里学?学费我能不能承担得起?学完了以后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工作干得不行,被人辞了怎么办?我从哪里可以得到支持?”
中国针对成年人的职业培训是远远不够的。家长们把精力放在了孩子的学校培养上,但是进入就业市场后,一个人能否获得长久的职业发展,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国内大量的教育培训资源都集中在K12(从学前到高中的基础教育)上。这是中国和欧美国家很大的一个差别,欧美国家的职业培训项目很多,差不多有50%~60%是针对成年人的。”常濛告诉我,这样的培训不仅针对蓝领群体,而且涵盖整个职业群体,内容包括职业技能、职业素养、心理疏导等等。“但我们总觉得干这个事low,大家还喜欢嘲笑新东方,嘲笑蓝翔这些学校。但这个事low吗?我觉得一点儿都不。”
王海军现在每个月能有将近1万元的收入,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工厂和兼职占据了。他觉得自己跟孩子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他也觉得在工厂不是长久之计,近来在考虑去做点什么小生意。他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去做智能装饰,安装智能晾衣架、智能马桶、智能门锁,他有朋友在做这个,说前景不错;另一个想法是去做家电清洗,因为现在每家每户都会有空调、洗衣机、冰箱、抽油烟机,但很少有人会自己去维护,他有个同事专门做这行,已经干了两年,收入还不错,能在苏州养活一家人。王海军蠢蠢欲动,也顾虑重重。
在欲望和现实之间
沈巷的命运即将走到尽头,村里的拆迁已经开始,大片的民房被推倒。当我第一次去工友家园拜访时,留在那里值守的,只剩下叶忠林一个人。全桂荣在去年结束了自己在那里的全职工作,重新回到了工厂。关于沈巷和工友家园的未来,他们都很悲观。
工友家园在沈巷村主街道一栋民房的二楼,面积约有七八十平方米,外面的一间被改造成图书室兼活动室,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叶忠林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乒乓球了,以前每到晚上,这两个房间都挤满了人。
“工友家园”现在的负责人叶忠林(黄宇摄)
大约是从王海军搬走那年开始,随着智能手机在各个年龄段的工友当中开始普及,工友家园慢慢冷清下来,音乐、文学等小组也一个个解散。与此同时,工友当中陷入各种传销、网络诈骗、杀猪盘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王海军在工友家园认识了比自己大20岁的张海涛。因为前些年,张海涛凭一己之力给两个女儿争取到了公立学校的入学资格,以及让工厂为几个亲戚补上了十几年的社保,这些事迹让王海军对张海涛很是敬佩。
张海涛有三个女儿,后两个都是超生,而且张海涛没缴足社会抚养费,教育局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她们入学。但张海涛不认这个理,虽然他学历不高,看起来老实巴交,但爱琢磨,在工友家园图书室看的书、参加的小组讨论等在他的这场抗争行动中似乎派上了用场。“孩子的受教育权是独立的,跟父母的籍贯、种族、财产状况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法律能凌驾于孩子的受教育权之上。”那是6年前的事了,张海涛仍记忆犹新。那阵子,他下了班就往区里、市里的教育部门跑,要求给自己的孩子办理入学资格,最后把局里的领导也给惊动了。据旁人讲述,张海涛那段时间张口就能引用《宪法》《儿童权利公约》,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引述的这些条文,还是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总之,他最后成功地把两个女儿送进了公办学校。这在沈巷成为一时美谈。
张海涛年出生在江苏淮安的一个小村庄。20年前,他第一次来苏州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如果不是妻子怀了第二胎,张海涛或许不会这么早就出来打工。初中念完后,张海涛依照农村人的惯例,也学木工、泥瓦工,到农闲的季节,就去给别人家盖房。20来岁的时候,张海涛跟着老乡去过扬州、北京,辗转在各个工地之间,对北京的很多地名,如首都机场、西单、来广营等,他还记得很清楚。
张海涛是人们所说的第一代农民工——他们是真正横跨在农民和工人之间的一群人。一年当中,张海涛有一半时间在农村种田、养蚕,另一半时间在外打工,穿梭在农村和城市之间。但那时候,城乡差距还没拉开,年景好的时候,张海涛养蚕的收入比在城里打工的收入还高。上世纪90年代,他用卖蚕丝的钱给家里盖起了一座新房。第一代农民工在农业和工业之间流转,绝大多数都有土地耕种的技能,但他们的下一代早已彻底脱离了农业生产。
随着产业升级,工业机器人在很多领域实现了对人工的替代,也催生出许多机器操作相关的岗位(黄宇摄)
年的时候,农民工从苏北到苏州来打工已经成为潮流,苏北很多地方都开设了专门的客运线路。顺着这条线,张海涛带着妻子来到苏州,投靠了同乡。那年头找工作不容易,他考虑过种蔬菜,后来去老乡开的饭店帮忙,在那里,他通过来吃饭的老乡,找到了第一份工厂工作。那是一个新开的家具厂,规模不大,老板是从美国回来的硕士,产品也卖到美国去。他的岗位是金属打磨。这是个重体力活儿,需要搬金属块,树脂材料打磨出的粉尘污染也很大——这是他后来听收音机才知道的,这东西吸多了容易得尘肺。
在苏州的21年里,张海涛只换过三家工厂。第一家工厂因为工资不升反降,他只干了两年;第二家工厂他待了10年,倒闭后才离开;第三家工厂他待了8年,如今还在那里工作。
我第一次在工友家园见到张海涛时,他刚从第三家工厂下班,穿着工装,两鬓已经斑白。他的工装是蓝绿色的,左边胸口上有针线缝制的工厂名字,让人一眼就能知道他是哪个厂的。这家工厂是做五金的,离沈巷不远,规模很小,只有二三十人。小厂的环境差一些,工资待遇也不如大厂,但管理相对宽松,逢年过节家里有事想请个假,老板也能通融,所以这里的工人大都是有家室的中年人,稳定性倒比那些大厂强。不过,在木渎镇一带,这样的中小厂正在陆续关停——它们最先开始承受劳动力缺失及成本上升的代价。
张海涛年轻的时候只顾埋头干活儿、养家糊口,人过中年后却不安分起来。智能手机的兴起,突然将张海涛们推入一个广阔而自由的世界,他们看到了很多阶层上升的希望,但一趟趟折腾下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各种骗局的受害者。张海涛这些年做过微商,卖一种宣称可以防近视的笔,多元一支,可一支也没卖出去;他还炒过比特币,买卖一种叫“通证”的东西,结果公司老板去年被抓;他还参加过营销大会,然后一身西装回到沈巷,吓坏了叶忠林他们;后来,他又陷入了一个听上去很正能量的传销项目,好几次跑外地去听课。张海涛声称自己在这些项目里只亏了三四万元,但周围人对此表示怀疑。这些都是他在年拥有了第一台智能手机以后发生的事情,这也导致了他和妻子、女儿的关系恶化。
张海涛最近正忙着上课,似乎这次回归了正途。他报名参加了一个培训班,打算考个焊工证。这不仅是工厂岗位的需要,也是他自己想提升。“培训一共六天,上四天课,自学两天,第六天考试,一共要刷个课时的视频,做1多道题。”张海涛生平第一次因为考试而如此紧张,他现在倒有点后悔年轻时没好好学门技术。
张海涛53岁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他把希望放在了三个女儿身上。他的大女儿是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年过三十,读了师范学校,回老家县里考过教师编制,但没考上,现在在苏州一家教育机构做老师。二女儿和三女儿虽然都是在苏州出生长大,也在张海涛的坚持下进了公办学校,但学习成绩并不好。二女儿去了无锡一所职校,学的是物联网专业。这是张海涛给她选的,因为他认为这是个新兴行业,“感觉尖端一点儿,时尚一点儿”。老三还在上小学,她成了张海涛最后的希望。前几年,他和大女儿下了班,一有空就给老三辅导功课,但老三的成绩不升反降,已经滑到了班里倒数几名。
“你愿意孩子跟你一样进工厂打工吗?”有一次闲聊的时候,我问张海涛。“这个很难说。如果没有更好的出路的话,有这个可能。”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如果父母习惯了这种打工生活,小孩子可能也有这种思维模式。如果他的父母是商人,孩子就不会考虑去工厂打工。你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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