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盛夏,别有一桩趣事,就是吃田螺——大约十几年前吧,北京的簋街最红火最热闹的时候,坊间流传着所谓“四大名吃”:麻小(麻辣小龙虾)、馋嘴蛙、香辣蟹和福寿螺,虽然各家店面在烹饪手法上各擅胜场,但总的来说走的都是重口味的咸辣一路,跟北京本土的传统口味绝不相搭。以食螺为例,旧京吃的螺蛳个头比福寿螺要小,颜色更青,烹制起来很简单,就是用盐水泡洗干净以后,加大料、花椒水煮,也有放上葱花、姜末用大锅炝炒的,爱吃辣的加几段辣椒,然后端上桌用缝衣针挑着吃,吃的就是那个鲜香的味道。孩子们一边吃一边痴痴地听着大人们唠叨起田螺姑娘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就碟盘空空,桌上只剩下一堆螺壳……
因为食品安全、农田改造等原因,北京本地的田螺渐渐难寻,福寿螺也乍兴乍寂,只有田螺姑娘的故事,依然在一代代流传。
《田螺姑娘》连环画一、一个故事,数个版本“田螺姑娘”在中国古代民间传说中几乎成为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即某个穷苦之人因为好心救下某种有灵之物,然后其物化身成美女悄悄照顾他的生活,后来无意中被他发现,于是结下一段良缘……而“田螺姑娘”的源头,目前古代笔记学界公认的是晋代束皙的《发蒙记》,后来陶潜在《续搜神记》中则极大地延展和丰富了这一文本。
《搜神后记》,又名《续搜神记》晋安帝时,有个名叫谢端的人,“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一晃长到十七八岁,为人忠厚老实,勤劳能干,“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但一直没有娶亲。后来他采得一枚有三升壶那么大个儿的田螺,“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此后,谢端每天早晨出去农耕,晚上回家时,“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以为是邻居帮忙,便去感谢,邻居却矢口否认。谢端觉得很奇怪,这一天还是鸡叫出门,中午偷偷溜回家,“于篱外窃窥其家中”,只见一位少女从瓮中走出,到厨房燃火做饭。谢端进门来到瓮前,往里面看去,只有一枚空螺壳。谢端来到厨房问那少女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做饭?少女惶惑,欲还瓮中,却被谢端拦住,她只好说自己乃是一名仙女,因为天帝怜悯谢端孤苦,于是派她来为他守舍炊烹,等他娶了媳妇后再离去,谁想被他发现了踪迹,只好离去,但把螺壳留给他贮藏米谷,可保衣食无忧。谢端再三请求她留下,她却执意要走,“时天忽风雨,毅然而去”。此后谢端依照仙女所言,以螺壳贮米,果然米谷无乏,生活饶足……“根据”这则笔记,后世出现了很多“融梗文”,甚至完全是“加长版”的仿作,比如清代程麟在《此中人语》一书中的文章。
《此中人语》有个名叫卫福的人,本是富家子弟,“遭兵变之乱,全家俱没,惟福尚存”。他只好做些小本生意,艰辛度日。虽然家徒四壁,但他依然按照过去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出门时把门锁上,回到家后,洗衣煮饭,都亲自动手,慢慢地由昔日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生活俭朴勤劳的青年。这一日,卫福回到家中,见饭已经做好了,十分惊讶,“一连十数日,不知谁人为之执爨也”。他想自己每天离家时都锁上房门,就算邻居想帮忙也不可能,便在一天外出后,将门虚掩,自门缝中偷窥,“逾一时许,忽见庭中水缸摇动,有一女郎自缸中姗姗而出,明眸皓齿,丰韵绝佳,钗影徘徊,莲钩声碎,往厨下而去”。卫福这才想起,缸中有一枚已经养了很多年的大田螺,这女郎必是田螺仙子,于是偷偷溜进屋里,把缸中螺壳藏起,然后到厨房里与女郎相认……这则笔记与“原作”不同的是,卫福与田螺仙子结为夫妻,并生了两个儿子,只是最终因为发生口角,卫福赌气将螺壳掷还妻子,妻子就此翩然而去,卫福追悔莫及。二、一乘花轿,两个新娘
“田螺姑娘”在古代笔记中演绎的版本极多,其中有一个在剧情上非常独特,载于清人陆长春所撰之《香饮楼宾谈》里。
《香饮楼宾谈》说的是江西宜春县有个人家为儿子娶媳妇,抬新娘子的花轿在半途休息时,轿夫见路边有一个巨大的田螺,便想着拿回去可以作海螺吹,便放在轿子后面。等休息完毕,重新抬起轿子时,大家都觉得比之前沉重了许多,等抬到新郎家中时,轿夫们“俱喘息汗下”,再去寻找那枚田螺时却找不到了,以为是随着轿子颠簸丢在路上了。这时,堂上笙箫并举,“将行交拜礼”,在庭中掀起轿子的帷幕,正要扶新娘出来,谁知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所有宾朋都目瞪口呆,因为轿子里居然“亭亭有二美焉”——即坐着两个新娘。举室惶骇之下,婚礼无法继续进行,究问轿夫,轿夫没有说捡拾田螺之事,只说中途休息后轿子突然加重。再一看两位新娘的容貌衣履,竟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好派人赶紧去新娘家,把她的父母请来辨别真赝。可是等到新娘的父母来了,两位新娘争着抓住他们的衣裳哭诉遭遇,“啼亦啼,笑亦笑,声音宛然”。父母完全无法辨别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便问她们家中琐事,及新娘的生日、习性等闺中秘事,“俱一一具答,无不吻合”。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像面对两个孙悟空一般,不知哪个是美猴王,哪个是六耳猕猴,只好让她们分别先在一间屋子里住下,“潜查其异”。可几天过去,依然全无所得。
新郎的父亲找来驱邪的法师相助,而法师给出的意见却是,无论哪个新娘是真,哪个新娘是假,她们都与新郎有一段缘分,干脆就住在一起吧。新郎的父亲无奈之下,只能回家为其子行合卺之礼,“以东西二室作洞房,新郎轮宿其间”。一开始,家人们还担心那个假新娘兴妖作怪,但时间一久,相安无事,也便都放下心来。
两个月以后,“子宿于东室”,妻子忽然问丈夫,自己和西室谁更漂亮,丈夫谛视良久曰“卿似过之”。东室稍感欣慰,才告诉丈夫,自己乃是螺精,因为与他有一段宿缘未了,知道西室的女子已经与他订婚,便潜往觇之,悄悄跟着她学习对镜理妆,“三年始成”,如今缘分已了,自己要离去了,然后消失不见。新郎一家人“始知居西室者为真女”……
“田螺姑娘”被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大师钟敬文先生归类为“螺女型故事”,据相关调查统计表明,从古到今的各类文本有上百篇之多,不光在我国沿海省份广为流传,甚至在日本和韩国也有相关传说。为什么会把田螺和婀娜多姿的女孩联想到一起,学界一直存在多种观点,著名民俗学家陈勤建先生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与中国南方民众源远流长的食螺、蓄螺的生活习尚有着密切的关系”,田螺那玲珑巧小的体态、流畅优美的回旋状曲线和女性纤细身姿存在某种美学意义上的内在契合。事实上,田螺在螺壳内外伸缩自如、动静难料的体态,也在一定意义上启发了人们对其拥有变化莫测、时隐时现的“仙术”的想象力吧!
三、一扫青螺,惠及子孙
在古代笔记中,螺经常以吉祥如意的面貌出现。清代学者薛福成在《庸盦笔记》中记载,西藏曾经进贡给皇帝一枚右旋白螺,因为绝大多数海螺上的螺纹都是左旋,所以这一枚便显得弥足珍贵,且传说其有定风之用。后来台湾发生民变,福康安率兵赴台前,乾隆“特颁给右旋白螺,携以渡台,风稳涛平,迅速抵岸”,民变平定后,福康安才将白螺恭折缴进。后来乾隆考虑到福建总督、将军、巡抚、提督等,每年要轮流往台湾巡查一次,均须涉历重洋,“特再将右旋白螺发交总督,俾于署内洁净处,敬谨供奉,每年大臣赴台湾时,无论何员即令带往渡海,俾资获佑。差竣内渡,仍缴回督署”。
既然螺是吉祥如意的象征,那么爱护之、呵护之,就会得到善果。《子不语》记徐公浩任山西观察使时,有一只老狐化作道士,经常进入官署与他攀谈。有一天,徐观察听信了关于某位县令的谗言,要将他罢官,老狐特地来为他缓颊,说其祖宗有过不可估量之功德,徐观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暂时搁置这一处分。后来,徐观察得知那位县令确实是被人造谣污蔑,特地将他叫来,告以实情,然后好奇地问他祖先到底做过什么功德之事?县令想了很久才说,自己的先祖以前在海边耕种时,每次大海涨潮,总会将很多青螺冲上岸来,而退潮时,那些青螺却无法再回到海中,被人捉走卖掉,于是先祖夫妻“各持帚扫青螺入海,自三更至黎明为度,如是者六十年”——老狐所谓的不可估量之功德,正是指此事啊!
当然,也有反面的事例。清人王椷在《秋灯丛话》中记载,钱塘有一座土地祠,十分灵验,声名“传播远近,祭赛者无虚日”,人们为了表达对土地神的感激之情,打算在土地祠前盖楼演剧,但土地祠的旁边就是池塘,“苦无隙地”,大家于是计划填池盖楼。当天夜里,几个主事者做了相同的怪梦,梦里的神灵叮嘱他们说:“宁可不建楼,不可填池塘!”大家第二天聚在一起一合计,觉得可能是神灵怕大伙儿花钱,“一梦何可凭也”!于是给池塘放水,等水竭泥出,他们发现“有巨螺大如斗,伏泥中”,于是一起动手“击而碎之”,从此土地祠便再也不灵验了……
最后这则笔记,寓意深远,当环境遭到破坏,生物遭到杀戮时,任凭什么神灵也拒绝再对人们加以佑护,这或多或少隐藏着古人的某种“环保理念”。今天,久居城市的孩子们,提起田螺,大概只睹其图,未见其物,所以对于“田螺姑娘”也远不如我们儿时那般神往。一念及此,便不免惆怅,再强大的文化传承,倘若没有了绿水青山作为凭依,终归也会由立体变得平面,由清晰变得模糊,由妙不可言变得兴味索然,由源远流长变得可有可无……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